断掉青面兽杨志这条线,老邢寻找刘跃进,颇费周折。煮熟的鸭子飞了,老邢只好回到丢鸭子的地方。第二天一早,老邢又去了一趟卖外卖的餐馆,但“柳永”已经从那个餐馆跑了。这条线也断了。老邢只好去了贝多芬别墅,在别墅和别墅周围,重新调查。事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但老邢既没怪别人,也没怪自己,遇事“不着急”,既是老邢劝别人的话,也是劝自己的话。在贝多芬别墅也没调查出什么,保安知道的,和小区探头上留下的录像一样多,保安知道的,还没有录像知道的多。从录像上,仅能看出青面兽杨志揣着一包在逃。看一遍在逃,看一遍又在逃,对再次找到青面兽杨志毫无帮助。何况现在找到青面兽杨志已经不重要了,青面兽杨志逃跑的时候把包扔了,被另一个人捡着了,关键是找到另一个人。但另一个人是谁,录像上没有,保安也没见过;青面兽杨志见过,青面兽杨志又逃了;想再次找到逃过的人,比第一次找他难多了;事没个头绪,倒让老邢愁。离开贝多芬别墅,老邢又到周边胡同调查,胡同里的住户,胡同口修自行车的、烤白薯的、崩爆米花的、钉皮鞋的、卖煎饼的、卖煮玉米的,全问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晚上生的事。不知道就对了,大半夜生的事,住户该在家睡觉,修自行车的、烤白薯的、崩爆米花的、钉皮鞋的、卖煎饼的、卖煮玉米的,也该回家睡觉。半夜不出来正常,半夜出来反倒不正常了。老邢折腾到半下午,毫无收获。老邢叹口气,又怪自己昨天晚上在饭馆有些大意,抓到了青面兽杨志,又让他跑了。说是不后悔,还是后悔。说是不着急,还是着急。在贝多芬别墅和周边没有收获,老邢又想去石景山一带调查,欲再次逮住青面兽杨志,然后找到捡包那人,但他知道去也是白去,青面兽杨志知道老邢还会逮他,哪里还能再回老窝?左思右想,让人愁,站起想走,拿不定主意该去何处。犹豫间,一个秃顶驼背的老头,弯着腰来到他面前。大概这老头耳朵有些背,说话声音也大:
“看你好半天了,找人对吧?”
老邢看这驼背老头,点点头。驼背老头:
“找的不是好人吧?”
这话有些笼统,老邢不知该如何回答,但也点点头。老头:
“我知道这人是谁。”
老邢绝处逢生,一阵惊喜:
“大爷,告诉我他是谁,我给您买一条烟。”
驼背老头瘪着嘴,像老邢平时偷笑一样笑了:
“年轻人,欺我糊涂是吧?我琢磨着,你这么大的愁,不是件小事。一条烟能打,你早抽烟去了。咱得做个小生意。”
老邢一愣。老头不说做生意,老邢还不太在意,老头说要做生意,老邢觉得这事有些苗头。问:
“大爷,您的意思呢?”
老头伸出三个手指头。老邢:
“三百?”
老头这次生气了:
“你是真想知道,还是假想知道?”
老邢明白老头说的是三千。同时明白这老头不是省油的灯。但灯不省油,才能高灯下亮。两人讨价还价,说到一千五,驼背老头领老邢往胡同里走。转过一个墙角,到了老头的家。原来他是这儿的住户。院子是个大杂院,里三层外三层,住着七八户人家。走到最里层,挨着一垛煤球,搁着一破自行车。老头指着自行车:
“这是贼落下的。”
又唠叨:
“我夜里睡不着,爱出门溜达。前天半夜出来,碰到一人在胡同里躲着,就觉得他不是好人。回到家里,没敢再睡。半个钟头后,外边有人在跑,我出来,两人跑了过去,一看就是贼。人我是追不上了,捡了这辆自行车。”
老邢有些失望:
“大爷,光看一自行车,找不到贼。”
老头有些得意,从自行车座下,掏出一张破报纸,抻开这报纸,报尾巴空白处,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顺义猪场老李,下边是一串手机号码。老头指着这字,断然说:
“这贼不是别人,就是猪场老李。”
老邢接过这报纸,看这人名和手机号码,知道这贼不是猪场老李;谁也不会把自个儿的名字和电话记到报纸上,又放到自行车座下;但想着这贼记这名字和号码,肯定和猪场老李有联系。本来线索断了,现在总算又接上了。更重要的是,昨天晚上,青面兽杨志骑的是外卖车,外卖车落在了严格别墅外草丛里;这辆自行车在胡同里,就不是青面兽杨志落下的,而是另一个捡青面兽杨志包那人落下的。老邢惊喜之下,没再啰嗦,掏出一千五百块钱,递给老头,推上这自行车走了。出门给猪场老李打了个电话,电话竟通了。老邢说自己想买猪,朋友介绍他找老李。老李是个哑嗓子,倒没含糊,告诉他猪场的位置,原来就在顺义枯柳树。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老邢开辆二手本田车,将这自行车放到后备箱里,张着盖子,去了顺义枯柳树猪场。到猪场找到老李,原以为杀猪的,哑嗓子,该是红脸汉子,谁知是个豆芽菜一样的瘦男人。老李问他,谁介绍他过来买猪,老邢从后备箱搬下那自行车,问老李认识不认识它。老李脱口而出:
“这不是河南刘跃进的车吗?”
老邢接着问刘跃进的地址,老李马上警惕起来,明白老邢与刘跃进并不认识,老邢也不是来买猪的,老李不再热,睖眼问:
“找他干吗?他的自行车,咋到了你手里?”
老邢笑了:
“昨天夜里,去一朋友家。回来路上,霄云桥下,捡到这车。车倒没啥,后座上还夹一包,里面还有些东西,怕他着急。从车座下边,现一张报纸,上边写着你的电话,便找你来了。”
又说:
“我想,他昨晚上是喝醉了。”
又从自行车后座下掏出报纸让老李看,又从本田车里,拿出昨天青面兽杨志的手包,当做刘跃进的包让老李看。老李还有些狐疑,老邢说:
“现在不兴好人,做回好人,还让人生疑。要不我把这自行车和这包放你这儿吧,你给这刘跃进送去。”
见老邢这么说,老李才相信了,这时摆着手说:
“你找的麻烦,你自个儿解决。这刘跃进,是一工地的厨子,工地在国贸后边,河南建筑队。”
老邢开车回到城里,转过国贸桥,远远看到一片建筑工地。其中一栋大楼,已盖到七十多层,大楼外挂着一安全标语,落款竟是严格的公司。老邢又笑了,原来严格老婆丢的包,就落在严格的工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但老邢没有告诉严格,直接去了工地。来到工地,竟进不来,被看料场的老邓拦下了。老邓夜里看料场,白天也兼看大门。如是找别人,老邓问清楚也就放进去了,说是找刘跃进,老邓问清楚又拦住了老邢。因老邓与刘跃进平日不大对付。不对付不是两人有啥过节,或你欠我钱,我欠你钱,而是两人不对脾气。加上老邓失眠,昨天夜里给刘跃进传电话,没传电话就睡不着,传完电话就更睡不着了,夜里睡不着,白天就没精神,正在丧气,便把这丧气到了老邢身上。先是睖着眼睛问:
“找他干吗?”
又说:
“找工地的人,先得通过我们领导。”
没让老邢找刘跃进,把老邢带到了工地包工头任保良的小院。任保良正蹲在小院枣树下生闷气。他刚跟几个闹事的民工吵过架。民工闹事不为别的,和刘跃进那天上吊一样,为任保良欠他们工钱。任保良也不想欠他们钱,但任保良手里也没钱,严格欠着任保良工程款。任保良对刘跃进本来就不满;任保良对刘跃进不满,并不是从现在开始,是从食堂买菜开始;也不是从食堂买菜开始,而是从两年前,刘跃进背后说他坏话,气就憋在心里;这几天刘跃进请假不上班,整天鬼鬼祟祟,到街上乱窜,以为他学坏了;只是任保良一脑门子官司,没工夫搭理他;现在见一陌生人来找刘跃进,便认定老邢也不是好人。眼睛都没抬,问得跟老邓一样:
“找他干吗?”
事到如今,老邢只好端出严格,说是严格的朋友,为了一件小事,找刘跃进问句话。任保良听到“严格”二字,态度马上变了。同时也糊涂了,一个工地的厨子,怎么跟严格的朋友挂上了?虽然变得热了,但又埋怨严格:
“严总太不像话了,工程款和材料费,拖了大半年了。再拖,该安源暴动了。”
又说:
“明天,我也像工人闹我一样,到他们家闹去。”
老邢一笑:
“回去,我一定帮你催催。”
听说老邢帮他催钱,任保良高兴了。撇下看大门的老邓,自个儿带老邢去找刘跃进。待到了食堂,到了刘跃进的小屋,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却不在家。
刘跃进又到街上找贼去了。从昨天到今天,又找了两天,再没找到青面兽杨志。也不能说是两天,昨天耽搁了一天,没找贼,就顾找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了。如果儿子也算贼的话,也可以叫找贼。昨天中午,刘跃进回到小屋,现儿子偷他之后,慌忙又去了北京西站。找儿子不为追那泔水钱,还有儿子和他女朋友拿走的那个手包,而是正在气头上,想踹他两脚,教训教训他,连爹都敢偷,到了别处,还不杀人放火?又怀疑儿子偷他,是他女朋友教唆的,昨天对她还客气,今天找到她,也当面质问一番。把东西拿回来事小,出口恶气事大。待到了北京西站,同一个火车站,白天和晚上,又不一样。广场上,候车室,熙熙攘攘,人挤人,竟没个下脚的地方。在广场和候车室转了八遭,看着人头有千百万,没有一个是他儿子和他的女朋友。也有几对看着像,一阵惊喜,待扑到近前,却又不是;或背后看着像,转到前面,又不是;就像前几天在街上找贼一样。也不知儿子跟他女朋友已经坐上了返回河南的火车,或是没来火车站,又去了别处。昨晚喝醉了,中午现被儿子偷了,一下把酒吓醒了;一醉一醒,有些陡然;现在酒劲第二次涌上来,又不同于前一次;前一次脑袋是晕,现在开始疼,像斧劈一样疼。但刘跃进忍着疼,一直找到深夜十二点,火车站的列车全部车了,火车站由白天的喧闹,又还原成夜里的冷清,广场上睡满了人,才叹口气,一屁股坐到进站的台阶上。今天早起,刘跃进不找儿子了,重新开始找青面兽杨志。在找人的问题上,刘跃进又掂出孰轻孰重。赶紧找到贼,又比找到儿子重要。或者,刘跃进丢的包,比刘跃进捡到的包,还有那一千多块钱泔水钱重要,也就顾不上再理儿子了。白天去了邮局,去了服装市场,去了公交站,去了地铁口,去了前天晚上跟踪过去的东郊胡同,没有。晚上,又去通惠河边的小吃街。前天晚上在这里找到了青面兽杨志,当时他知道贼在那里,贼并不知道他从这里跟踪,盼着青面兽杨志今天晚上还去老地方。通惠河边灯火通明,河水向东流着,水中映着左岸的高楼大厦,尽显都市繁华。刘跃进在小吃街转了八遭,哪里还有那贼的影子?这时知道贼受了惊吓,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找也是白找,叹了口气,返回建筑工地。待回到建筑工地,回到食堂,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进去,开灯,关门,门被“咣当”一声踢开,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包工头任保良,一个是老邢。原来老邢一直没走,就在建筑工地等着刘跃进。听说他是严格的朋友,任保良还管了他一顿晚饭。吃饭时,任保良又问他为啥找刘跃进,这回老邢没瞒他,把自个儿替严格找包的事说了。但只说了一个大概,并不具体。但这大概,已经让任保良很吃惊。刘跃进不认识老邢,看一个陌生人来找他,有些吃惊。刘跃进还没吃惊完,任保良已经急了:
“刘跃进,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说的哪句话是实话呀?”
刘跃进弄不清他们的来路,问:
“咋了?”
任保良:
“你说你被人打了,我准你几天假,让你去看伤。你是去看伤呀,还是去当贼?你都由食堂偷到社会上了?”
刘跃进仍不明就里,看任保良,看老邢。老邢这时说:
“我是调查公司的,帮朋友找一东西。前天夜里,你是不是捡到一包?”
一提包的事,刘跃进马上警觉起来。这事终于了。自己的包还没找到,别人找包,找到了自己头上。但那包,现在也不在他手里,又被他儿子和女朋友偷走了。刘跃进的第一反应是装糊涂:
“啥包?找错人了吧?”
又看任保良一眼,对老邢说:
“我丢包了,没捡包呀。”
接着对任保良说:
“这几天,我除了看伤,就是找包。我不偷东西。”
老邢摆手:
“没人说你偷东西。包不重要,里边有个U盘,拿出来就行了。”
老邢本想说,拿出U盘,就给刘跃进一万块钱。一是有任保良在场,不好这么开口;二是有了青面兽杨志的教训,昨晚在餐馆里,也许因为说到钱,才惊着了青面兽杨志,所以暂时没说。刘跃进一是不懂U盘,二是不知老邢为何找它,继续装傻:
“啥叫U盘?”
又多了个心眼,问:
“值钱吗?”
老邢还没说话,任保良抢先插进来:
“太值钱了,把你卖了,都没它值钱。”
又指着老邢:
“这是严总的人,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任保良越这么说,刘跃进越不敢说自己捡了那包。同时明白,原来那贼偷的是严格家。严格是任保良的老板,这事就更不能承认了。刘跃进继续装糊涂:
“不知你们说的是啥。”
又装做很急的样子:
“你们要不信,就这么大地方,你们翻。”
说着,将地上坛坛罐罐的盖子,都揭开了。任保良又要急,被老邢拦住:
“要捡了,别害我另搭工夫,U盘里没啥,有些严总的照片,童年的,显得珍贵。别人的照片,你留着没用。”
刘跃进一口咬定没拿。这时任保良又跟刘跃进急了。但这时急的不是老邢找的那包和U盘,也不是刘跃进平日偷东西,而是怀疑刘跃进这两天又在背后说他坏话。上回刘跃进为要工钱,跟他闹过上吊,今天几个闹事的民工,说不定也是受了刘跃进挑唆。刘跃进红头涨脸,说自己这几天只顾找包,并不在工地,如何挑唆?看两人在那里吵架,老邢又犯了疑惑,他疑惑这包和U盘,到底在谁手里。或是眼前的刘跃进说了谎,或是昨天晚上青面兽杨志说了瞎话,包还在青面兽杨志手里,不然在餐馆里,两人说着说着,青面兽杨志为什么逃呢?连自己的包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