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胜利又被老赖的人打了一顿。老赖是新疆人,但是汉族,不过脸盘、鼻子,长得比维族还维族。人头一回见他,总问:维族吧?老赖一开始还解释,说父母是上海人,五十年前到新疆支边,生下了他,也是入乡随俗,牛羊肉吃得多,开始像维族人;后来干脆不解释了,承认自己是维族人,才省下许多口舌。北京西郊海淀区,有一个紫竹院公园,公园靠北一带,叫魏公村。魏公村一带,是一帮新疆人的地盘。这帮新疆人,在魏公村一带卖烤羊肉串,卖新疆花帽子,卖新疆冬不拉,卖维刀等,但卖的东西是假,卖东西也是假,偷东西是真。老赖是这帮新疆人的头目。一开始不是头目,也是经过几次火并,血里火里闯出来,一个汉人,才管住了这帮维族人。老赖上台伊始,也推行许多新政。譬如讲,过去这些新疆人名义上是偷,但嫌偷麻烦,实际是抢;老赖规定只准偷,不准抢;偷人算贼,抢人算强盗;偷人带手,抢人带刀,离杀人放火已经不远了;要想长期在魏公村待下去,不能过杀人的界限。再譬如,魏公村是新疆人的地盘,过去这些新疆人,偷人不仅在魏公村,走哪儿偷哪儿,或走哪儿抢哪儿,常引起新疆人跟别的地界的贼火并;老赖又立下规矩,国有国界,省有省界,从此偷人不准出魏公村;当然也不准别的贼进魏公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帮新疆人表面应诺,背地里还是我行我素;规矩成了规矩,无人遵守;老赖常为此生气。十天前,韩胜利到魏公村看老乡,看过老乡,到商场闲逛,顺便偷了一回。被偷那人,是个中年妇女,看她衣着得体,戴着眼镜,走路趾高气扬,以为是个有钱人,韩胜利才下了手。待钱包到手,溜出商场,打开钱包,里边才三百多块钱,看着钱包鼓鼓囊囊,里面塞了一大沓名片,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富人不戴眼镜,戴眼镜的,都是穷酸知识分子。韩胜利偷间,没被中年妇女现,但被几个新疆人现了,在商场偷东西没被抓住,出了商场,正后悔这偷,被几个新疆人抓住了。跨区作业,不管从行规讲,或是从老赖的规定讲,都属大罪。新疆人本不遵守规矩,但别人犯了规矩,却要按规矩办。几个新疆人先把韩胜利打了一顿,头都打破了,接着罚款两万。韩胜利自知理屈,但偷三百,罚两万,多出六十多倍,世上又没这道理,这就不是罚款,而是刁难韩胜利。韩胜利将这道理说破。韩胜利不说破道理,这事还好商量,一经说破,几个新疆人恼了,不是两万,也成了两万。韩胜利还在力辩,新疆人不喜啰嗦,直接把韩胜利带到一地下室,将他绑在一下水管道上,韩胜利认这账,就放了韩胜利;不认,就让他饿死在这里。韩胜利见地下室跑满了老鼠,害怕了,只好写下欠新疆人两万块钱的欠条。新疆人规定:从明天起,每天还两干,分十天还完,又怕韩胜利逃债,让韩胜利在魏公村一带找个保人。韩胜利只好带他们去找今天来看的老乡。这老乡叫老高,也是河南洛水人,在魏公村三棵树街边,开了个河南烩面馆子,除了卖烩面,也卖胡辣汤。新疆人看老高有固定买卖,记准老高,才放了韩胜利。韩胜利先去医院缝了八针,包上脑袋,从第二天起,便带伤作业。这时偷东西就不是偷给自己,而是偷给新疆人。韩胜利做贼时间倒也不短,但业务一直长进不大。所谓长进不大,不是胆子小,韩胜利贼胆不小,但对偷的对象、环境、时机,判断常常失误。偷富人偷了穷酸知识分子,仅属一例。对对象判断失误还没什么,对环境、时机判断失误,事就大了,就会被人抓住。偷,也是一门艺术;偷,也讲究微妙的瞬间。韩胜利做事爱讲大概,吃亏就吃在微妙的瞬间。瞬间当时没意识到,转瞬间,你就由主动变成了被动。偷十回,有七回被人现,得赶紧逃走,倒练出一腿跑的好功夫。还有两回被抓住,或挨打,或被人送到派出所,剩下一回偷成了,还不知偷的是什么。自十天前被新疆人抓住,韩胜利工作倒比以往勤奋。过去偷给自己,可紧可松,现在偷给别人,每天睁开眼睛,就欠人两千块钱,不敢有怠慢处。但对瞬间的把握,并不因为勤奋而有所改变。过去每天工作七八个小时,现在每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但偷到手的钱,并不比过去多。韩胜利过去上街,一天下来,能到手五百块钱,就算好的,有时转悠一天,没个下手处,也属平常。搁在过去平常,搁在现在,就不平常了。新疆人规定的任务,没有一天是完成的。每天去给新疆人交钱,都会让新疆人踹两脚。因韩胜利有保人,新疆人倒不怕他跑了,次次指着他的鼻子说,到了十天,再跟他算总账。这时韩胜利不埋怨新疆人,也不埋怨自个儿,单埋怨同乡刘跃进。刘跃进欠他三千三百块钱,欠了仨月,仅还了二百。原以为这个厨子没钱,逼也没用;待刘跃进丢了个包,包里竟有四千一百块钱;宁肯让人偷了,也不还韩胜利,韩胜利就急了。平日耍赖也就算了,看韩胜利头被打破了,被人逼债,还无动于衷,这就不是钱的事了,是人品有问题。连本带息,三千四百块钱虽然不够韩胜利还债,但哪天上街不顺手时,起码可以救急,少挨新疆人两脚。接着又不怪刘跃进,开始怪自己。新疆人,刘跃进,原来都比他狠。他白担了一个贼的名声。但平日对刘跃进不狠,刘跃进把钱丢了,再狠也没用,为了让他还钱,韩胜利得先帮他找包,便带他去找了曹哥。帮他是为了让他还钱,谁知刘跃进认识曹哥之后,中途把韩胜利甩了,第二天取包时,单独去了鸭棚。幸亏曹哥鸭棚的人没找着青面兽杨志,刘跃进与鸭棚的人闹起来,被曹哥的人打了一顿。待韩胜利再找到刘跃进,问他为何中途叛变。刘跃进不说中途叛变的事,反倒怪韩胜利介绍曹哥介绍错了,白交了一百多块钱定金不说,还白耽误两天时间,这时耽误的就不是时间,而是找贼。脾气比韩胜利还大。刘跃进刚挨了曹哥鸭棚的人一顿打,似乎也有了资本,指着自己头上的纱布,对韩胜利说:
“少给我来这套,你挨了打,我没挨打呀?”
韩胜利有些哭笑不得:
“你把事说乱了,打是都挨了,但挨打的事不同呀。咱不说挨打的事,单说还钱的事。”
刘跃进:
“找不到包,我就不活了,还说还钱。”
就这么赖上了。韩胜利也拿刘跃进没辙。新疆人逼得紧,韩胜利顾不上与刘跃进周旋,刘跃进成了穷光蛋,跟他周旋也没用,先得每天上街作业,应付新疆人那头。但天天两千块钱的任务,天天皆完不成。日期过半,新疆人不但逼韩胜利,也开始到老高的河南烩面馆,逼保人老高。老高也怕这些新疆人,又替这些新疆人来逼韩胜利。韩胜利劝老高:
“那个鸡巴饭馆,你也别要了;你一跑,我也跑;你解放了,我也解放了。”
老高大怒:
“早知这样,我就不保你了。那饭馆看着小,房租贵着呢,房租我一交三年,七万二。为了你两万块钱,丢了我七万二不成?”
又瞪了韩胜利一眼:
“这钱,我也是借亲戚的。”
待到第七天,韩胜利还了新疆人三千多块,离十天还差三天。放到平日,七天偷三千多,已出韩胜利意料;放到新疆人这里,不怪韩胜利手艺差,以为他故意耍赖。不还钱事儿小,跟他们耍赖,性质就变了。这天晚上,几个新疆人,由保人老高带着,来到韩胜利住处,不由分说,又将韩胜利的头打破了。打完,说这只是一个警告,三天之内,如还上剩下的一万六千多块钱,双方走开;如还不上这钱,一个新疆人从腿上拔下刀子,指着韩胜利:
“知你会跑了,跟你没关系。”
又用刀指老高:
“把你儿子的脚筋给挑了,当羊肉串烤。”
吓得老高也急了,不顾韩胜利头上正冒血,指着韩胜利:
“韩胜利,你都听到了,不能害我。”
新疆人和老高走后,韩胜利又去医院缝针。第二天一早,又带伤上街作业。头上包着纱布,只好又戴上棒球帽。新疆人昨晚打的,比八天前打的那次还重。重不是说头上出血多,而是伤口多。上回伤口是两处,这回是五处;上回缝了八针,这回缝了十五针。其中一个伤口,就在额头上。虽然戴上了棒球帽,故意把帽檐拉低,但帽檐下,仍露出一抹纱布。一个明显带伤的人,就不好当贼了。不是说带伤者都是坏人,而是这打扮,容易引人注意。谁路过韩胜利,都要扭头看他一眼,虽不把他当贼,也让他无法下手。本来可以下手,对象、环境、时机,几方面风云际会,正待下手,旁边的人看他一眼,这机会又稍纵即逝。过去抓不住瞬间,是因为判断失误;现在因为打扮,彻底没了瞬间。一天下来,仅偷了仨人。偷了仨人,还有两回被现了,韩胜利撒腿就跑,啥也没偷着。一回偷着了,不在商场,在马路边。一个中年人,倚着一块广告牌睡着了,怀里抱着一个皮包,像个忙碌人,韩胜利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抓起那皮包就跑。严格地说,这就不叫偷,叫抢。待跑到一条巷子里,打开皮包,里边一分钱也没有,乱七八糟,塞了半皮包废票,原来是个倒卖票的。倒是韩胜利耽误了人家的生意。第二天比第一天好些,偷住一个人,钱夹子里,有五百多块钱。但离还新疆人的债,一万六千多块钱,还差好多。第三天,还钱的日子到了,韩胜利清早起来,坐在床边愁。一天时间,哪里能偷来一万六千块钱?除非去抢银行。但韩胜利又没这胆。或者有这胆,不知进了银行怎么抢。既然偷不来这么多钱,韩胜利索性不上街了。他想一跑了之,把剩下的麻烦,丢给保人老高。但他与老高在河南村挨村,相互知根知底,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辈子,除非他一辈子隐名埋姓,永不回老家。但为了一万多块钱,又不值当。接着又恨刘跃进,欠着他钱不还。但现在恨也白恨,刘跃进还在找包,就是包不丢,也只欠他三千多块,还他,还不够还新疆人的零头。坐在床边,越想越丧气。突然想起一个人,也许能救自己,便出门去找这人。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在东郊集贸市场杀鸭子的曹哥。曹哥控制着朝阳区,新疆人老赖控制着魏公村;两人都是老大,韩胜利想求求曹哥,让他给老赖打个招呼。打个招呼不是欠债不还,而是十天到了,能再宽限一个月。韩胜利来到鸭棚,光头崔哥、小胖子等人在忙着杀鸭子,曹哥躺在一张藤椅上,在听收音机。曹哥眼睛本来不好,这两天又患了感冒,鼻涕流水,睁不开眼睛,看不得报纸,只好听广播。收音机里说,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又生了冲突,巴勒斯坦引爆了人体炸弹,以色列出动了飞机,曹哥听得很认真。韩胜利躲在鸭棚门口,不敢打扰。待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这仗打完,共打死多少多少人,收音机转了话题,开始说影视圈的事,谁跟谁又男盗女娼,曹哥关了收音机,韩胜利才扒着门框喊:
“曹哥。”
曹哥扭头,仍没听出韩胜利的声音,问:
“谁呀?”
韩胜利:
“河南的胜利,有事求您。”
曹哥以为韩胜利又来说刘跃进丢包的事,皱皱眉说:
“还是那事呀?你那老乡,太不懂事。”
韩胜利忙说:
“不是那事,是另外一事。”
这才凑上前来,将十天来自己与新疆人的纠葛,删繁就简,从头至尾说了。说间,为难得哭了。知道曹哥讨厌人哭,又憋住不哭。待韩胜利说完,曹哥听完,曹哥先说:
“这事怪你,不怪新疆人。”
韩胜利知道曹哥说的是跨区作业的事,忙点头:
“我也是一时糊涂。”
又说:
“今天还不上钱,我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我的老乡老高。他孩子才六岁。”
又将新疆人要挑老高孩子脚筋的事说了。曹哥听明白了,但说:
“咱这儿跟魏公村跨着半个城,你说的那个新疆人老赖,我不认识呀。”
韩胜利心里“咯噔”一下,但忙说:
“曹哥,就您这威望,您不认识他,他不能不认识您。您给他打一招呼,照样管用。”
又说:
“不是不还他钱,就宽限几天。”
曹哥没接这话茬儿,将身子又躺在藤椅上,闭上眼睛。这样静了十分钟,韩胜利以为曹哥睡着了。曹哥睡觉了,就是不管这事了。曹哥不管,你还不能强迫他。韩胜利看看鸭棚四周,光头崔哥、小胖子等人,都在埋头杀鸭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没人理韩胜利。他们不理韩胜利,韩胜利也不敢招惹他们。看看无望,韩胜利转身要走,曹哥这时睁开眼睛,喊了一声:
“老崔。”
光头崔哥闻声,忙扔掉手里的鸭子,用围裙擦着血手,来到曹哥身边。曹哥问韩胜利:
“欠人多少钱?”
韩胜利:
“我身上有五百多,还剩一万六。”
曹哥对光头崔哥:
“找人家一趟,给人家送去一万六。”
光头崔哥愣了,韩胜利也愣了。韩胜利万没想到,曹哥是以这种方式,来了结此事。他和曹哥,过去并不太熟呀。光头崔哥睖眼看韩胜利,韩胜利这下哭了:
“曹哥。”
曹哥挥挥手:
“胜利,没你事了,忙你的去吧。”
韩胜利忙给曹哥下跪,曹哥皱了皱眉,韩胜利忙又站起来,不敢多,千恩万谢,离开了曹哥的鸭棚。一路感激,心也放回到肚子。心一放回肚子,才感到头上的伤口又作了。前两天只顾上街,忘了头上还有伤。去医院消了毒,换了药,重新包上纱布,又往回走,突然一惊。曹哥替他还了新疆人一万六千块钱,他与新疆人的事了结了,但这钱就让曹哥白还了不成?别说曹哥愿不愿意,韩胜利心里就过不去。那么从今天起,等于他欠曹哥一万六千块钱。本来欠新疆人,现在转成欠曹哥。接着从明天起,他再上街作业,不成了为曹哥作业?进一步,过去韩胜利还是自由身,从今天起,不成曹哥的人了?这才明白了曹哥的用心。原来这忙也不是白帮的。遇事,曹哥想得比他深多了。但话又说回来,曹哥不管韩胜利,韩胜利今天就会出事,曹哥管了,难关暂时就度过去了。他跟曹哥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再说。
但韩胜利和曹哥的关系,没等慢慢说,第二天,曹哥就让小胖子把韩胜利叫到了鸭棚。进到鸭棚,里边贴墙根床上,躺着一人,鼻青脸肿,浑身缠满了绷带,正在喘气,把韩胜利吓了一跳。待到近前,看清这人,这人韩胜利也认识,山西人,人称青面兽杨志。前一段,这人正与曹哥闹别扭。韩胜利不知青面兽杨志是被曹哥的人打的,还是被外人打的。又想到,青面兽杨志躺在曹哥鸭棚,不会是曹哥的人打的,肯定是外人打的。看这伤,这帮外人,下手够狠。韩胜利脱口而出:
“谁干的?”
曹哥没理这茬儿,把韩胜利叫到身边:
“胜利,求你一事。”
韩胜利以为盗窃团伙间又生了火并,曹哥让他去打架,心里有些怵,贼间的火并,皆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昨天曹哥刚帮过他的忙,一时不好拒绝,乍着胆子说:
“只要我能办到的。”
曹哥点头:
“并不是昨天我给你办过事,今天又让你给我办事,我看事没那么短。也是凑巧了,没有办法。”
韩胜利见曹哥这么说,胸中倒升起一股豪,忙说:
“曹哥,您说。”
曹哥:
“你上次带来的刘跃进,跟你是好朋友?”
事突然拐到刘跃进身上,韩胜利不明就里,只能照直说:
“他欠我钱。”
曹哥摆摆手:
“先不说钱的事。”
指指贴墙根床上躺着的青面兽杨志,说:
“你那朋友,捡了他一包。”
又说:
“你找一下这朋友,把这包要回来。”
原来是这事,韩胜利一下轻松了,一口答应:
“我以为啥事呢,原来是个包的事,好说。”
曹哥用手止住韩胜利:
“没那么简单。这包不是一般的包。包不重要,里边有一个U盘,要的是这个U盘。把这盘拿回来,昨天那点事,也算了了。”
韩胜利听懂,只要将这什么盘拿回来,昨天曹哥替他还新疆人那一万六千块钱,他跟曹哥之间,也算了了。韩胜利一阵惊喜,觉得这买卖合算。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刘跃进欠着我钱,他得听我的。就是不听我的,我一提曹哥,他也不敢不给。”
曹哥皱眉:
“说的就是这个,我要能要回来,就不找你了。千万不要提我,提我,倒打草惊蛇了。”
韩胜利明白了曹哥的意思:
“我懂了,不能硬要,给丫骗过来。”
曹哥点头,证明韩胜利说得对,又皱了皱眉,意思是,意思是这意思,但话不能这么说。接着说:
“你去吧,事儿还得快,还得防着别人抄了后路。”
韩胜利起身就走:
“我现在就去找他。”
待韩胜利来到国贸后身的建筑工地,却现事没这么简单。不简单不是刘跃进不听他话,或骗不出来这盘,而是从昨天晚上,刘跃进突然失踪了。工地的包工头任保良,也在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