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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

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

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

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

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

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

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

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

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

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

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

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

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

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

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

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

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

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

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

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

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

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

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

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

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

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

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给演员们的-军帽上有个国民党标志的

帽徽,这照片查抄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那怕他母亲早已去世。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

把这些照片也处理了,可又不便去信提醒。

销毁了的那堆稿子中有一篇小说,他曾经给一位有名望的老作家看过,本指望推荐,

至少得到认可,谁知老人毫不动容,没有一句鼓励後生的话,竟然沉下脸,声色俱厉告

诫他:

“出手的文字,要三思而行!别随便投稿,你还不懂文字的风险。”

他并非立即就懂。那年初夏六月-这文革刚发动上天傍晚,他去老人那里想打探运

动的消息,刚进门,老人便赶快掩上,压低声音盯住他问:

“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院子里没人呀,”他说。

老人平时训导青年虽不像那些老干部,开口闭口我们党我们国家如何如何,可好歹

也是有一番革命资历的名人,说起话来中气也足,有板有眼,毫不含糊,此时突然蔫了,

缩缩瑟瑟声音都压在喉管里:

“我已经是黑帮分子,别再到我这里来了。你年轻,别惹上麻烦,你没经过党内斗

争”

老人不容他把问候的话说完,紧张得不行,打开一线门缝,望了望,说:

“以後再说,等过了这阵子-以後再说,你不知道延安整风!”

“延安整风怎么的?”他还傻问。

“以後再告诉你,快走吧,快走!”

这前後时间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前,他还以为这党内斗争远在天边,没想到就到了

跟前。

十年之後,他听说老人从牢里放出来了,他那时也从农村总算回到了北京,去看望

这老人家。老头乾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的骨头架子,断了条腿,靠在躺椅上,手里抱只

长毛的大黑猫,椅子的扶手边搁根拐杖。

“还是猫比人活得好。”

老人咧嘴,似笑非笑,露出还剩下的几颗门牙,一边抚摸那老猫,深陷的眼窝里,

圆睁睁的眼珠也像猫眼发出奇异的光。老人在狱中的遭遇没同他说一句,直到临死前不

久,他到医院里去看望时,才对他吐了真话,说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该入这党。

当时,他从老人家门出来,便想到他自己的那些稿子,虽然同党毫不相干,也会给

他带来灾难。可那时还没决、心烧毁,背了一大书包,藏到他有次得痢疾住医院结识的

朋友大鲁的家。大鲁高个子,北京人,中学校教地理的,在追求一个娇小的女子,一份

份情书都是找了他代笔起草的。等大鲁新婚的妻子发现是他帮助作弊,已生米成了熟饭,

他同他们夫妇也就都有点交情。大鲁同他父母住一起,自家有个四合小院,藏一包东西

倒是不难。

八月盛夏,红卫兵兴起,大鲁的妻子突然打电话到他办公室,约地中午在一家喝牛

奶卖西式糕点的铺子见面。他以为他们夫妻间又出了基麽纠葛,骑车赶到那糕点铺。老

招牌已经摘掉!贴上了新标语

“为工农兵服务”。铺子里的座位上方墙上,歪歪扭扭墨笔写的一大条口号:

“资产阶级臭怠子们滚蛋!”

从中学校发端的红卫兵

“破四旧”,开始还像是小儿胡闹,伟大领袖给他们写了封公开信,称赞

“造反有理”,青少年的暴力就这么煽动起来了。他横竖不是臭息子,进去了,牛

奶倒是照卖。他还没找座位坐下,大鲁的妻子进来,便拉住他手臂像是他女友,说:

“这会儿不饿,你先陪我街上走走,我要买点东西。”

他们出了糕点铺,到了街上,她才小声说,大鲁被学校的红卫兵吓得自己先剃了光

头,因为家有房产,不算资本家也是小业主,红卫兵随时可能搜查,叫他把塞在他们家

院子煤棚里的那包东西赶快取走。

是林救了他。早晨刚上班不久,林在走廊上过了几趟-他办公桌面对走廊,注意到

林在向他示意,便从办公室出来,跟随林到走廊尽头楼梯拐角,见没有人来,两人便站

住。林急匆匆告诉他,快回家准备一下,机关的红卫兵马上出发,要搜查他同屋的老谭

的东西。他连忙下楼,拚命骑车,汗流浃背赶了回去,把他的东西全堆到他床上和床边

地下。又急忙翻了翻老读书桌的抽屉,见到老谭解放前上大学时穿学生制服的一张旧照

片,合影的一夥同学帽子上都有国民党的十二角白日标志的帽徽。他握在手里操成个纸

球,出去扔到院外街上公共厕所的深坑里,转身回到院里,机关的小汽车就到了。

四名他机关里的红卫兵进到屋里,林也在其中。林知道他写作,却没有看过他的稿

子,恋的是他,对他写的甚麽并不在意。她当然并非为他的稿子而来,放心不下的是他

拍了她不少照片,并非怎样裸露,却也相当惹眼,是他们在西郊八大处树林里野合前後

拍的,只要拿到一张,一眼就可断定两人早越过了同事乃至革命同志的关系。林是位副

部长的小女儿,已婚,丈夫是军人,也老革命家庭出身,在军队的一个研究所工作,研

制的不外乎火箭或甚麽新式武器。他对国防机密毫无兴趣,迷恋的是这位丽人,林比他

还更主动,也更火热。

林故意显得十分轻松,大声嚷嚷:

“你这房里好小呀!也没个地方可以坐的。”

她分明来过,当然是趁老谭不在的时候,那时穿的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背上的

拉链一扯,便可撩开亲到她的奶,不像这会儿改穿一身军装,松松一系的大长辫子也剪

成了两把刷子,用橡皮筋扎著,部队女兵标准的发式-也是现今红卫兵的款式。

“你弄点茶呀,渴死啦!”

林还故意敞开房门,站在门槛上掏个小手帕直插,显然要让院里在窗後张望的邻居

明白,他们来查抄的并非是他,把这番查抄也弄成像串门一样热闹。

他赶紧给大家泡茶。那几位都说不用,不用,可已经败坏了这场清查具有的森严的

气氛。再说,平时大家都认识,没带红袖章之前看不出家庭出身的界线,彼此彼此,似

乎是平等的。红卫兵的头儿大年,一个胖墩墩的嘎小子,平时午间休息同他一起打乒丘、

球,他们混得还熟。大年的父亲是部队师政委,戴的是他老子的旧军帽,洗得浅黄发白,

扎的也是现役军人都不用的旧皮带,更显出血统的革命接班人气派。

红卫兵刚成立的时候,他和一些非

“红五类”出身的青年也应邀列席会议。这大年崭露头角,骑坐在长桌的一端,对

没资格入红卫兵的青年们说:

“今天来列席我们红卫兵会议的都算是咱们革命队伍的同路人!”还指名道姓冲他

说,

“你当然也是!”以示不外。可他读过一联共党史一,知道

“同路人”到头来意味甚麽。这突然袭击要不是林通风报信,查到他这些稿子的话,

他可不就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大年一时还没拉下脸;只是说:

“我们来查抄谭信仁的反动罪证,同你没关系,哪些是你的东西?都分分开。”

他也做出笑脸,诅:

“东西都分开了,还有甚么要帮忙?”

他们也就都说:

“没你的事,没你的事,哪是他的书桌?,”

“那张,抽屉都没上锁。”

他指点给他们,站到一边,这话算是他对同屋老谭能做的唯一的辩护,同时也就划

开了界线。他事後才知道,就在他下楼骑车往这里猛赶的时候,机关大楼的前厅里贴出

了红卫丘一的通令:

“揪出历史反革命分子谭信仁!”老谭就此隔离在机关大楼里,失去人身自由。

他们翻出了谭的笔记本、译稿、信件、照片和英文书籍。谭业馀翻译点英文小说,

也都是亚非作家颇为革命的作品。可有本英文小说封面是个半裸的洋女人,这书便也搁

到一边。抽屉垫底的旧报纸下;还翻出个白信封,打开竟然有几只避孕套。

“这老东西还干这档子事!”

大年拎出一只,晃了晃,大家都笑了。

不是当事人乐得轻松,人人都显示出清白无辜,他和林也都笑了,但避免目光相遇。

後来在批斗老谭的群众会上,追查有

“不正当两性关系”的这女人,怀疑是特务网路,谭不得不交代出这个寡妇,当即

便通知这女人工作单位的红卫兵,也抄家了。谭的抽屉里”些感伤的旧体诗词,也许是

写给那女人的,都成了

“怀念失去的天堂,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

红卫兵们见屋内砖地上有两块松动的砖,撬了起来。

“要不要找邻居借把铁锹?”

他故意问大年,免得也处於受查抄的难堪境地,同时也想恶作剧一下,不如挖地三

尺作考古发掘,恐惧来自事情发生之後。他去隔壁退休的老工人屋里借来把铁镐-他们

还真挖起来,弄得满屋泥土和碎砖没处下脚,镐便扔下了,没人再动手。

他後来才知道,机关的保卫处得到街道居民委员会的报告,说这屋里有无线电发报

机声响,报告的想必就是隔壁邻居那位姓黄的老工人。他和谭上班去了,这退休在家的

老头听见上锁的房门里志关了的收音机里的杂音,想当然以为在秘密发电报,要能抓出

个敌人,便足以证明对领袖和党一片忠心。查抄之後,他在院子里同这老家伙照面,那

老脸上的皱纹依然堆满笑容。灾难就这样从他身边擦过。红卫兵们走了,他望著一屋子

挖开的砖块和泥土,、心想到等灾难也这样落到自己头上就晚了,这才下决心,把那些

稿子和日记付之一炬;终於埋葬了他的诗情,童年的记忆,青少年的自恋、幻想和当作

家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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