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为甚麽是三月?又为甚麽是风?三月,华北大平原还很冷。这黄河故道
一望无际的泥沼和盐减地,由劳改犯开辟为农场,冬天种下的小麦要没有乾旱,开春後
也就刚收回种子。这类劳改农场根据基局领袖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改为“五七干校”,
原先的犯人军警一再转而押往荒无人烟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从红色首都清洗下来的机
关员工来种。
“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军代表从北京来传达了新的指示,这回清查
的叫做“五二八”,一个庞大而无空不入渗透到群众组织中的反革命集团。查到谁,谁
便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他首当其冲,可已不是运动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吓得
当即作检查。他这时已成了一头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会露出利齿,做出个凶狠
的姿态,不能等一群猎狗扑上身来。生活,要这也称之为生活的话,就这样教会他也变
成一头野兽,但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在围猎中的狐狸,一步失误,就会被咬得粉身碎骨。
几年来的混战今是而昨非,要整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审的
地位,就一定要查出问题,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弄成敌人,这就叫你死我活的阶
级斗争。他既已被军代表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就等群众发动起来,火力集中到他身上。
他完全清楚这一套程序,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一个
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垫上麦楷,
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职务,高干还是
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孩要照料的,都不可
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
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
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
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他说
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土墙围起
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厕出
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佯装望
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误与
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自个儿身
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录一
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表达的信
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几年来的政治
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也会
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老人家对
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手开始哆嗦,
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同样出於恐惧,地
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了,
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除了军代
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上批斗他气候
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这并阻止不了网织
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不到
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点
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站了一会,
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去,
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泥土越来
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缓缓落进更
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下。他点上一支菸,
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他还
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没有一个
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了。
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下了。
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个电报,来
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找参加过他这派
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麦楷
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坑。旦一
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卖他。宣布审
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头耙子,看看晒场,
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
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醒了
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绝不给他
们夫妇惹麻烦。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风刮
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从一
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他家一起
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间最便宜的学
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去。他不明白,说
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了。
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蓝色。融
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也就约定俗
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你我怎麽看,那颜
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样的,谁也无法知道。
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
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
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染上
融的惶恐,连阳光照射的这实实在在的地板也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这样真实,不免
也怀疑起来。人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存在全凭个人的感觉,人一死这世
界也就浑浑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还有甚麽确定的意义?
他上大学之後,融在农村修小水电站,当了个技术员,还相互通信,这种讨论继续
了好一段时间。这种认知竟动摇了他们在学校得到的教育,同为人民服务建设一个新世
界那确定无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惧怕生命消失,所谓使命感或人生的抱负都仿佛
失去著落。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敲了半个多小时县城邮电所的门,临街几个窗子都敲遍了,终於亮灯,有人起来
开门。他说是从干校来的,有公文要发重报。写电文时也很费周折,得用冠冕堂皇的词
句,根据有关下放人员的文件规定,又要让他这位多年断了联系的同学懂得事情急迫,
尽快给他找个能落户的公社,并火速电覆一个接受他当农民的公文,又别引起这邮电所
发报人对他的怀疑。
回去的路上,经过只有几间简易平房的火车站,灯光昏黄,照著空寂的站台。两个
月前,军代表指派他和十多个算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来车站接应他们机关新下来的大批
职工、干部和家属,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专列几十个车厢,站台
上卸满了铺盖卷,箱子、桌椅、衣柜之类的各色家具,还有腌咸菜的大缸,就像是逃难。
军代表叫做
“战备疏散”,黑龙江中苏边境的武装冲突把京城的火药味弄得浓浓的,连干校也
传达了林副统帅签署的
“一号战备动员令”。
一口大缸搬下车来磕裂了,腌卤流了出来,到处弥漫一股酸菜味。原先在机关看後
院大门的老头,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骂,不知骂的谁,也没人阻止,总归他一冬的
咸菜白白糟踏了。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当前,寒风中裹住围巾缩个脑袋,默默坐在行
李卷和箱子上,听候点名分配到干校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去。脸蛋冻得紫红的孩子在大人
身边呜咽,也不敢放声哭闹。
好几个公社动员来的三百多套大车堵塞在站台外,骡马喷鼻嘶呜,空中鞭子直响,
比农村集市还热闹。农民们不是捏著事先分发的纸条子站在大车上吆喝,便挤来窜去,
叫号领人。一辆小汽车卡在骡马车之间进退两难,领章帽徽鲜红的宋代表披件军大衣终
於从车里出来了,上了站台,登上个木箱子,指东划西。领导干校的宋代表号兵出身,
革命资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驰战过疆场,却指挥不动这帮农民的大车,越弄越乱。
从中午到天黑,人总算一车一车领走了,站台上依然到处堆的没能拉走的家具和木
箱。他和几个哥们由军代表指定留下来看守。别人都到车站的候车室去避风,他一个人
用木箱和衣柜垒起个挡风处,又买了瓶烧酒和两个掺了玉米面冻得硬梆梆的馒头,钻进
盖上帆布的角落里,望著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和孩子便也可以同
那些有家小的一样,借住到村里农家。横竖是种地,多少也可以有间土屋,脱离人盯人
的集体宿舍,连说梦话都担、心人听见。
他想起一年前工厂和学校尚未由军队管制,到处在武斗,长江堤岸下的一个小客栈
里,同那无处可藏的大学女生过的那一夜。
“我们命中注定是牺牲了的一代”,这姑娘给他的信中居然敢这麽写,想必也处於
绝望的境地。
这是一个没有战场却处处是敌人,处处设防却无法防卫的时代。他已经到了无可再
退的地步,只想在农村有间屋,同个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别的奢望,可就连这种
可能眼看也要丧失掉。天亮前,他骑车赶回村里。老黄夫妇守了一夜没睡,他们穿好了
衣服,从北京带来的煤炉也生著了,屋里暖和起来。黄的妻子已经拼好了面,要给他做
碗面汤。他没有推托,晚饭没吃,来回四十多公里一直紧踩快赶,也饿得不行了。他们
看他把一大碗面呼呼吃完。出门前他向他们挥手,说他没有来过。他们也重复说,当然,
没有来过,没来过。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再就看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