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扮妥当:麻质长衫,巴拿马草帽,题字折扇,我一下子颇具满清秀才的风采。一副眼镜,更给我加了几分西洋书卷气.
黄包车夫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决定多骗我几个钱。他没拉我直奔千风广场,而是绕城大转了一圈。
他边跑边说,断断续续向我讲述本地的历史。四百年前,大清贵族发现了这里茂密的森林,于是建起了宏伟的行宫,以尽消夏行猎之娱。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十分珍爱这块盛产野味和美女的沃土。从前的千风不过是个小镇,如今却成了商业和手工业发达的现代城市。本城仿效北京而建,虽然略显纤巧,却保持了首都的四方形结构。清王朝覆灭后,一部分北京贵族追随皇帝到了新京,其余的人则避难于此。在街上,这些遗老一望便知:他们身穿过时的马褂,留着长指甲--这可是有闲阶级的标志,剃光了头顶,留着长辫子,似乎保存住这一切,他们就可以对抗现代文明。
我们经过城脚下,那里聚集着乞丐,走索的,吞火的,和耍猴儿的。车夫又自豪地把市政广场指给我看,那里有几座过时的豪华宾馆,却是现代化的象征。最后,他终于在一处丛林掩映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千风广场了。”
之后,他神秘兮兮地问道:
“您也下棋吗?”
我没回答他。
公园里的矮桌前,棋手们默然对阵。从他们的衣着打扮看得出来,此处鱼龙混杂,各种社会层次的人都有。
要是我没来过这儿的话,绝对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么个地方,过路人可以随便坐下对局。对我而言,围棋是精英们独享的游戏,对弈就是庄严的仪式。
这种现象并不使我吃惊。根据传说,四千年前,中国人发明了这项特殊的游戏。好像中华历史,过分冗长,它的文化在发展中渐渐干涸,失去了原有的精致和纯正。围棋在几百年前传入日本,历经改进和完善,逐渐成为一门高雅的哲学。我的祖国在此又一次显示出它的优越性。
远处一个女子自己和自己对弈。在日本,一个女子独自呆在男人出没的场合,是不可想象的。我深感不解,走近几步。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穿着中学生蓝旗袍。她单手支颊,陷入沉思。棋盘上精妙的布局不由得使我暗暗佩服。
她抬起头,前额宽阔,眉目如画。我以为见到了十六岁的光。但这种幻觉很快消失了,学徒艺妓的美内敛含蓄。中国女孩却毫不害羞地打量着我,在日本苍白就是美,女孩子们都躲避阳光。这女孩成天在烈日中下棋,晒得发亮的皮肤却也有独特的魅力。我还没来得及躲避,她的目光如利箭一般,刺入我的双眼。
她邀我下一盘,为了使我的角色更加可信,我故作踌躇。
在离开千鸟餐馆之前,中村上尉的情报员告诉我:近十年来,我们的国家成了亚洲地区面向西方世界的窗口。我既然自称是在东京长期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就得站有洋相,坐有洋相,北京腔中要多用怪词,并对时事一无所知假装清高。
中国女孩却不愿多聊,也不问我的姓名,就催我快些开始。她的第一手棋就下得悖理荒谬。我从未和女子下过棋。除了母亲、妹妹、雅代和艺妓以及妓女们之外,我从未和别的女子如此接近。虽然中间隔着棋盘,她身上散发的少女气息还是使我手足无措。
她垂头陷入了沉思。她温柔的面容与她狠辣的出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姑娘真使我迷惑。
她有多大?十六岁?十七岁?她胸部扁平,扎着两条辫子,这年龄的少女都是“假小子”。然而,好像早春的雪莲,她身上已经显出一些女性特质:她的手指修长,前臂圆润。
天黑得太快了。我得赶回营区了。
她立刻约我再来,任何其他女人与男人这样对话都会显得不知羞耻。中国少女却懂得表演一种纯真。
我没有回答。她把棋子收入棋匣,弄得噼啪作响,表示她对我的漠然十分不满。我不禁窃笑。要是她学到如何收敛锋芒,钻研棋道,这女孩会成为一名高手的。
“星期天上午十点再来吧。”她说。
我十分欣赏她的固执,也就不再矜持,点头表示同意。
在日本,女人笑起来会用和服的袖子遮住脸。这个中国女孩率直而毫无顾忌。肆意开怀大笑。她的红唇如阳光下裂开的石榴。
我心一动,把目光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