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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


“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


“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


“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个月前给你做的那些裙子呢?”


我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天晚上,我的血流得略为正常,我却依旧不能安枕。黑暗中,见鸿儿披红戴绿,凤冠霞披,向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款款施礼。她泪流满面,仿若一位被逐出天庭的仙女,在污秽的人世清洗自己的罪孽。宾客中,一个陌生人体察出我的忧愁。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灵。在他身后,远远见敏辉倚在白马寺前的一棵树下,朝我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清早醒来时,我一身疲倦,肌肤干燥。为了取悦母亲,我穿上一条新旗袍。僵硬的竖领勒着脖子。


上学路上经过白马寺时,我朝那株树下望了一眼,脑海中仿佛敏辉还立在那里。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我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是晶琦!


我跳下黄包车。晶琦瘦了足有二十斤。他脸上伤痕累累,胡须杂乱,戴着一顶破草帽。


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后退了几步,良久无语。他不敢与我对视,呆呆地望着一队接连不断地爬到树上的蚂蚁。


“我是叛徒。”


他阴森森的嗓音听得我一阵寒战。


他又道:“他们的尸体被胡乱埋入了刑场北面的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晶琦痛哭流涕,以头撞树。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挣扎着。


“别碰我。我是个懦夫,是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招了,这比撒尿还简单。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没想着任何人,话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好痛快啊!”


晶琦摇头一阵狂笑。


“只有你还不把我当魔鬼看待。父亲就盼着我快死,不让母亲见我。看到了吗?我的额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用拳头砸着树干,鲜血涌出来。


我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又说:


“我不能再回大学读书了。我太羞愧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躲避所有的朋友。街上的孩子见到我吓得直跑。晚上我睡不着,只等着抗联派人来干掉我。他们用枪口指着我,让我跪在地上。他们会说:‘你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我们以抗联的名义,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以受害者家人的名义,判处你死刑....’第二天说不定我就会横尸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出卖同胞,血债血偿!’”


晶琦的话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突然死盯了我一眼,随即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攥得我十指发痛。


“你应该知道真相。敏辉和唐林在狱中结婚了,他们在死前山盟海誓。我们两个人中先背叛你的是敏辉。他欺骗了你,我为此忿忿不平。我是为了你才拒绝追随他们去死。我想娶你,保护你。我活着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我放弃人格,用卑贱交换爱情。只想恳求你理解!请你不要恨我。”


我一阵晕眩,试着挣脱晶琦的拥抱。


他痴痴地望着我说:


“我手上有两张去内地的通行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到北平上大学。我去打工养活你,让你过好日子,哪怕拉黄包车我也心甘情愿。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跟我走吧!”


我用力摆脱他:


“放开我!”


他叹了口气:


“你看不起我。我居然这么愚蠢,希望世间有人会爱上我这个无耻小人,再见了,照顾好你自己,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驼着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开了。


“等一下!我得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绝望地看着我。


“不用了。要么就是明天见,要么就是永别。”


晶琦溜着寺院的墙根蹒跚而去。他一瘸一拐的,拖着僵硬的左腿。我看得心中难受,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粗糙的树皮充满朝阳的温暖,仿佛感到敏辉就站在我对面。


“我恨你。”


他朝我微笑,却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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